杨圻，字云史，斋名江山万里楼，常熟人。父名崇伊，字莘伯，为清光绪初年三大名御史之一，以风厉称。云史少即有才子之名，中某岁北闱乡试南元（当时旧例凡在进北闱者，解元例须北人，南方人第一名曰南元）。李经方（字伯行，为文忠长子，承继者）时任某部侍郎，即以女妻之，不久悼亡。续弦徐霞客，乃徐积余之妹也，不数年又悼亡，时已民国初年矣。云丈虽已年逾四十，犹不减少年风度，日以秦楼楚馆，诗酒豪放为乐事。当吴佩孚战胜皖派后，虎视鹰扬于武汉之际，闻云丈文名，遂聘之任秘书长（有人云，乃首席秘书也）。其时冠盖满武汉，名倡亦云集于汉口，妓女陈美美为云丈所特赏，于是畅宴无虚夕，日以诗歌张之。云丈诗专学吴梅村，故仿《圆圆曲》而歌《美美曲》矣，律诗绝句，更无论已。当时拍马好事之徒，时时抄录，投寄上海申、新二报副刊上，于是杨陈艳史，又遍传于申江矣。余久随寒云先生历遍倡门，对杨氏之如此力捧美美，总以谓必美而艳者，不知不觉，一心一念，想一睹此美人而后快了。吴佩孚失败后，杨陈双双来沪，杨欲纳之为作正室礼待之，为美美所婉拒，告以云，公子年都与奴相若，万一失身被蒸，反误公一世清名矣（此为美美嫁谷孙后，亲口语余者）。云丈乃取泥金笺四幅绘红色野梅花（云丈善画，专写野梅，梗上多刺似玫瑰），并各题七律二首于上，末幅有最后二句曰：“好花堪折不须折，分付东风好护持。”上款仍书美美校书留念云。至此，余需插入一段笑话如下：美美嫁谷孙后，知余为云丈姻亲，故时时以云丈轶事相告，至表感念，并尝出此四画见示。某夕，谷孙请褚松窗丈及余二人晚餐，求褚审定宋拓孤本薛少保《信行禅师碑》。晚餐后，蒋嘱美美出云丈四画示之。褚丈在书画家中，以善谑刻薄出名者。其时美美展示，褚丈观至末幅最后之“分付东风好护持”之际，适谷孙立其左侧，余立其右，褚丈先对美美微笑，继拍谷孙之肩而云：“东风东风。”余亦微笑谓褚曰：“老伯，这不是‘东风’，是‘白板’呀。”（妓院切口，二客争一妓，名曰“白板对杀”。）使蒋陈二人为之哭笑不得。

当云丈初自汉口归申后，余以一龙尊人之介，乃得识荆。虽五十余人，犹风度翩翩，一望而知为一北方名士气（以生长北京也）至重之雅士也，承一见如故，时时畅谈，并以诗集见贻，艳诗浓词几占十之三四，内有句云：“家家红粉说杨圻”，套放翁“团扇家家画放翁”耳，可谓魇极矣。不久又为东北张学良聘去为高等参议，作冗员矣。岁庚午春节前夕，余上钱芥尘之当，谓可介入张幕作三级秘书（少校），蒋谷孙是时以在申无出路，忽动官兴，以巨金购得清冷吉臣（枚）廿四幅巨尺页《晏寝怡情图》嘱余求芥尘为介投奔张氏，与余同车至沈阳（详情另叙）。余知云丈亦在沈阳，遂朝夕屡访之。是时云丈正新纳一北方妓女，云是伊人不愿嫁某伧，背鸨母而私奔投云丈者。云丈为之更名曰狄南美，又作长歌曰“燕归来词”云。郑重出示，并嘱狄姬出见，告之云：陈少爷，至好亲戚也，嗣后你可无虑避之，同桌吃饭可也。余为谷孙所出卖后，只四十天即南归了。至杨宅可廿次以上，始得对狄氏作刘桢之平视，乃一神似南方姑娘，尚楚楚，但满脸脂粉，画眉点口红，满身红红绿绿，尤其大红鞋子，淡绿袜，宛似史太君身旁鸳鸯之装束，如今日观之，几同妖怪矣，一笑。在此一个多月中，云丈谈掌故至多，尤其对于岳家文忠后人谈至独多，只其岳父伯行，云丈谓乃一纯雅之士（后先君曾至大连晋见，确乎如此云）；一龙之父未加一词，殆为舍妹之翁耳；其对于伟侯（国杰，文忠长孙，袭一等侯者）尤肆意丑诋之……伟侯乃云丈之胞妹夫，杨夫人与之如冰炭，故云丈对之不怿，亦理所当然耳。又云丈对于文忠幼子经迈（字季高），平日见之，从不以叔岳视之，云丈云：季高乃文忠私于婢所出，少狂嫖，得隐疾，形同阉人。妻卞宝第巡抚之女也，季高无力控之，任其所为了。季高本欲以一龙之父为嗣，为老夫人所拒，不得已，纳一婢，表面为妾，其实因知她已与仆人高叔有了身孕矣，生一子乃名九龄者，其实小高云云。（据舍妹云，九龄早去美国，死亦多年了。）又云：伟侯只二女，一子亦似小高身份云云。余回申后，无意告诸舍妹，为一龙父子所知，李姻丈一夕特召余至其烟榻旁，笑询云：云史真如此相告耶？余大窘，应之。一龙尊人云：云史所言，无一不确，你既知之矣，更可相告，当年我们二家会亲时，不使四爷与你家见面，第一，因四爷比你老父年龄小几岁，旧例须叩头，不像样；第二，我们李氏对之，亦不尊视之云云。

庚午三四月间，陈美美离蒋下堂而去了。时余与谷孙尚嫌隙未消，故一无所知。而这消息竟不知何人传至沈阳而入云丈之耳了，乃以快信致余，附致美美一函，嘱必须设法面投，代致慰问之意。信未封口，余启视之，乃一纯粹之情书也，长篇累牍，余仅能忆及二句云：“卿本佳人，奈何从贼。”所谓似有微辞。后云唯愿今后择良而作正室，以慰吾之期望。最后更云托陈某某姻兄面加致意云云。余为之大窘，此函她必珍而藏之，云丈笔迹又为她所熟识者，余名厕入，似太不雅，乃选薄笺，双勾填墨，将最后几字抹去。又不知她在何处存身？不得已，单身至三马路妓院探春家询其下落，因她二人至好也。承探春允代问接见时刻。至次日又去，告余云：在一品香旅社某号即可去谈谈。及见她后，即涕泣而谈，谷孙如何如何虐待，半年不付家用，私蓄用光了，不得不下堂云云。及读杨信后，嘱转言感激而已。又云：即将仍去北方为妓了。又三年，吴门名画家吴子深至天津，知她又积多金，愿取之为正室，遂正式结婚归沪，住威海卫路之祥麟里为吴太太矣。余与子深亦老友也，又时时见之矣。但其时她自知不便露本来面目，处处婢学夫人，吾与她二人不再亲热如蒋氏时矣。其时她螟蛉一女名佩佩，初意殆不得意时恃之作摇钱树者，未解放，四八年即全家去香港了。七年前即闻子深之第六弟妇（小）云，佩佩嫁一外侨，富人也，子深美美双双安度晚年矣。去岁十月得港友沈苇窗来书云，子深死已多年，美美尚在港作寓婆，年近八十矣。她初嫁谷孙时，云：比他小三岁，甲辰生，云丈云，其实己亥生也。她归子深后，先君亦时去访吴，故至熟。一日她笑而询余曰：陈先生，你究竟是否为老太爷所生？余笑答云：看看面孔像否？她云：因太像了，故与你当笑话谈谈。你为何赚的钱，全部被老父拿光，身边一元也没有呀？余云：七十五六老人了，只能如此顺顺了。她云：吾不是触你霉头，你简直是“生意浪”（妓女最忌堂子两字，总言“生意浪”也）的一个“讨人”哉（讨人，指卖断母家的稚妓，一任鸨母操持者）。她对余确甚表同情，故只有一笑而不以为辱吾矣。她在蒋氏时，对余多所规劝，勿涉妓院荒唐，言多切实，下当再记。

云丈生平有一隐痛之事，厥为其长女堕落事。其长女乃李氏所出，嫁于仪征名小说家毕振达，字倚虹，号几厂，父毕奎号畏三，作民初杭州印花处长，死于任上，亏空累累，倚虹被送看守所，逼代偿父债。数月之间，杨氏为当时杭州某饭馆小开李风来所引诱成奸，坚与倚虹离婚。倚虹来申悬律师牌，第一件即办理自己案件。余那时在寒云家亲见倚虹述当时情况云，子女五人，长女已十七龄矣。在判决准离时，其长女持一结就之绒线衣，趋前谓母曰：妈妈，衣服结好了，可带去。其母理都不理，随手丢在旁听席椅子上，云：啥人要。竟欢然跟李风来扬长而去了。倚虹言时，声泪惨然。继取汪，又死了；似又取一缪氏，倚虹竟以痨病死矣。所贻三子，由包天笑、钱芥尘等分别扶养，直至三子各各成立。杨氏又嫌李风来不合意了，竟弃之而至北京，重为毕太夫人了。长子亦至孝顺，至此，一龙全家又与她认表亲了。直至去年舍妹来申，闻之云丈第四子名瑞年者告之云：杨氏后又与大流氓黄金荣同居过，李风来自知势不敌黄，故不得不让档了。现杨氏尚在，年八十矣，舍妹云：望之犹似五十余人也。云丈死而有知，更当痛惜矣。云丈于抗战时去港，解放初期始故世者。闻其后人早已扶柩回常熟安葬，狄南美乃遣之归北方者。

附记毕倚虹事

倚虹文才至佳，但好作冶游，更喜作小品文专记黄色新闻。当时三日刊《晶报》，亦最欢迎此等作品，以求销路。壬戌前后，倚虹尚居杭州，其比邻为王克贞女士家。王为北京财长王克敏之胞妹，行七，嫁镇海李某某（亦行七）为妻，生二子，一李祖某（已忘，似“永”字，即香港拍摄清宫秘史之老板也）；二祖洵，上海第一号大胖子也。世称王七小姐，李七太太，即此人也。当时江西省长汪瑞第三子名龙孙，小白脸也，为七小姐所俘，禁闭而作情人。于是倚虹作长篇小品文曰：《湖上情俘记》，情文并茂，奇在王汪二人在房中情话绵绵，甚至床笫之间切切私语，不三日，即详实刊于《晶报》矣。倚虹稿费大增，《晶报》销路日盛，王汪二人大惊，不知如何，疑倚虹擅隔墙而听者。如是近一年之久，始恍然，乃一家中老亲信之女仆，每日在房门外窃听后，巨细不遗每晨至倚虹处作详报者，倚虹月付十元作酬劳。当时作一女仆，哪有一月十元者，故对倚虹若是忠心服务，有巨资可得耳。事为王汪所拆穿，女仆去了。《情俘记》亦告终了。六二年后，汪龙孙亲告余者也。未知倚虹身受李风来之报，对此亦有所悔多此一举否？

（原载《万象》杂志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