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六、祝福
这是我和启功相识不久的一件事。一个冬天的下午,我和老伴为了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争吵起来,我俩的脾气都不大好,争论起来谁也不服输,不觉间两人的声音都高了八度,脸色通红,我想我俩都是这种急性子,再继续争下去会失去理智的。当时我们都是60多岁的人啦,再毫无节制地吵下去,说不准要出问题的,倒不如出去散散心,消消气,回来再从长计议吧。那天天气很冷,呼呼的北风刮在脸上,我踏着地面的白雪,一步一步走到启功的家门前。启功也坐在家里闲着没事儿,我进门以后心想,可别让启功先生知道,他如果知道会替我们操心的。启功先生走到门口,照样问:“哪位?”我说:“是我!”
启功先生一边开门一边说:“外面下雪,冷吧,快进来暖和暖和。”
这时,我仍有些气恼,失去了平时见面时的欢声笑语,像个木偶似的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。启功上下打量了我一眼,好像察觉气氛不对,便问:“怎么不高兴啦?看你脸色这么难看,是不是和邱大哥吵嘴啦?”(启功惯称我老伴邱大哥。)我心想,这老先生真神,怎么一下子就猜中了我的心事。这下倒引逗我恢复到在家时的情绪,便一五一十地把吵架的经过向他诉说了一遍,最后还使劲儿地加了一句说:“启先生你说气不气人?”
启功听后,立刻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起来,边笑边说:“你们真是幸福啊!我衷心地祝福你们俩!”
我不解地问:“这话怎么讲?”
启功并没有回答我,而是坐在桌前,铺上一张纸,把毛笔在砚池中一沾,写下了这首诗,写完还签上名,又盖上了他的印章。
诗曰:夫妇甜心蜜不如,打痛骂爱悟非诬,向人夸耀无边乐,偏索惸鳏祝贺书。
南英 文清 同志 俪鉴
1991年冬
启功
我拿过这首诗,只觉得字写得异常工整和隽秀,但究竟是什么意思呢?我一时也摸不透,启功也没多说,好像是天机不可泄露。临别时说了一句:“这张字就送给你和邱大哥做个纪念吧!拿回家两个人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。”这时,我心头的气已经消了一半,脸上现出笑容,对启功说:“好啦,我该回家啦,好叫老伴早点看到你送的礼物。”他亲自开门把我一直送到门外。在回家的路上,我就暗自琢磨:“这样内容的诗,挂在哪儿是好呢?”后来,我和老伴时常拿出来捧在手上反复看,觉得这首诗的意义真是太深了!在这首诗里,启功告诉我们,夫妻之间,如胶似漆,不如打痛骂爱,我老汉是个茕鳏之人,多么羡慕能够找个人吵吵架,能吵架,这是多么幸福的呀!我想起了启功的一首悼亡诗。
诗曰:
先母晚多病,高楼难再登,
先妻值贫困,隹景未一经。
今友邀我游,婉谢力不胜。
风物每入眼,凄恻偷吞声。
直至今天,已经事隔20余年,启功还不愿与朋友谈起亡妻的旧事,甚至从不与人一起游山玩水。他说,看见别人双双相随,就会触景生情,想起老伴而伤心。
我又想起了启功先生写字前的那个神秘的一笑。启功是和佛教有缘的人,佛经里说:“笑即是悲,悲即是笑。”他当时的笑容,实际是在表露一种淡淡的悲哀,很可能当时浮现在他跟前的,是他已经失去的亡妻。
《人民日报海外版》 (2004年12月08日 第七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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